小说丨文曙:大师

红网   2023-08-30 16:03:13

第一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大师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文/文曙

B城凤凰街香椿巷25号住着这么一位先生——武陵子虚,人们亲切称之为大师。

本来,“大师”前面还有两个字定语的,出于口语交流习惯,B城人称呼时约定俗成往往将前面的定语——“文学”二字省略了。文学大师?没搞错吧?您一定以为我在贻笑大方,检阅中国现当代文学史,除却鲁迅(实际上也存在异议)似乎还没第二个敢称大师的,怎么这条巷子里突然拱出来个大师?您嗤之以鼻,您满脸不屑,您的鼻孔深处发出浓重的一声“哼”,甚至,毅然决然把脸扭到一边去!不过,我还是要诚恳地告诉您,B城人真的就这么称呼武陵子虚的,称呼时,丝毫没有戏谑侮谩嘲弄成分,声发乎心田,达于亲和,两颊丽日,满眼春晖。

对于人们的称谓,武陵子虚一向的态度是,不辩解,不规避,不忌讳,一以贯之报以点头微笑。稍微经历了一些世故的人都知道,微笑有时候并不代表内心喜悦,说不定那就是一把软刀子。武陵子虚的微笑绝对不是软刀子,是陈年佳酿,淳和,浓酽,那么均匀地漫布于两颊,武陵子虚的脸属于那种国字类型,完全符合“三庭五部”审美标准,天庭饱满,下角方圆,鼻梁峭拔,鼻头高处透着高粱红。大师,又在哪喝酒了?喊大师的人盯着那只鼻头,武陵子虚嘿嘿一笑:一点乙醇的作用而已。似乎是在为那只鼻头注脚,说罢,意犹未尽,将一脸酽笑朝向喊大师那人:薄酒可以解忧,丑妻可以白头,徐行不必车马,称身不必狐裘。

从那张国字脸上可以看出,武陵子虚已不年轻了,虽说额头不像某些人布满等高线,两边嘴角也鲜见大小括号,但岁月的积淀摆放在那儿,不过,这并不能说武陵子虚就老了,年轻并不等于脸蛋水嫩光滑鲜亮熨贴,更多时候它是一种状态,一种精气神的外显写真,您瞧,武陵子虚脸上惠风和畅,鼻头榴花一瓣娇艳若滴,任凭从哪个角度看,也寻不出一点奔五知天命的痕迹。鉴于此,有人问起他的“保鲜”秘笈,武陵子虚一点不保守:谈不上秘笈,归纳起来就叫“四小”吧——喝点小酒,打点小牌,唱点小曲,泡点小妞。啊也大师,你还泡妞呀?闻者一惊一乍的,像是踩到了一条百节蛇尾巴,武陵子虚却是神态安然,脸上依旧如前那样笑着:醒握天下权,醉枕美人臂——这天下男人向往的前一项对我来说不过敝履,但那美人臂,嫩生生,白粉粉,香幽幽,哪个见了又不顿生爱怜?武陵子虚嗓子不错,平时嘴里爱哼段小曲儿,对于电视里面的那些超男超女,他一点也不掩饰脸上的不屑,说,哪天他也要举办一场个人演唱,让B城那帮粉丝洗洗耳朵,遗憾的是,至今B城人仍旧处于翘首期待中。武陵子虚打一点小牌——跑和(音FU),B城的市牌,一种黑红两色窄长的纸牌,牌技实在不敢恭维,有人玩笑说,大师,我看你干脆把武陵俩字改了,改姓“送”!要说“四小”中武陵子虚的真爱或者至爱是喝点小酒。武陵子虚喝酒时的举止显得有些别致,右手伸出去,拇指、食指弓起来,指肚儿贴着酒杯沿线,而后,将酒杯缓缓提起,送至嘴边,杯沿贴在下唇那儿,这时,双眉不由自主朝眉心中间蹙拢来,拧紧,拧出一堆盘根错节的疙瘩,与此同时,贴住杯沿的下唇如鱼喋水,浅尝辄止轻轻抿一口,嗞溜有声,品咂着,忽而,拧在眉心那儿的疙瘩鲜活了,舒放了,朝两边缓缓展开去,一缕香风入肺腑,半瓣榴花上鼻头,接下来,抿着的嘴咧开了,咧得有些夸张,有些恣意,有些洋洋自得酣畅淋漓!诸位,酒是什么?酒为何物?武陵子虚依旧如前拇指和食指捏住杯沿,与前不同的是,那双睁大了的眼里一下有了光彩:酒是一位佳人,二八芳龄,人面桃花,一见倾心;酒是一个魔鬼,蛊惑怂恿,助纣为虐,如同藏在浮士德身后的那个靡菲斯特。今天,本先生还要告诉诸位,酒是一位仙子,云蒸霞蔚,广袖翩跹,云之君兮飘飘而下来,不知不觉,你的脚脱离了这脚下尘土,身子浮起来,轻如一片云彩,飘飘忽忽,悠哉游哉,云中仙子向你招手,回眸一笑百媚生,你听到天籁了,你看到仙境了,蓬山琼阁,瀛洲烟霞,瑶池丹桂,九重花雨——怎么样,酒喝到如此境界,您不得不钦佩吧?

上午10点。B城的阳光打在那张典型的国字脸上。武陵子虚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沿河而行。河水里有一个倒影,扁平而修长,与他结伴同行,武陵子虚瞥一眼,哂然而笑,而后,将目光投向河流远处。13岁那年,武陵子虚在一堆破烂的字纸里无意中读到了身边这条河流——“沅有芷兮澧有兰……”老师告诉他,写这句诗的人叫屈原,武陵子虚惊呆了,他家就住在河边上,吊脚木楼的一端凌空挑出去,挑在河水之上,想不到,天天看到听到的一条河流,居然被人2300年前就写进诗里了,并且写它的还是我国第一位伟大诗人!夜里,他把脑袋伸到窗外,望着楼下的河水——当年,伟大诗人来这儿那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呢?一只桂木的舲船,从下游晨光里浮出水面,一个消瘦的剪影伫立船头,峨冠危危,长须飘飘,宽阔的袖子被风吹成两只比翼的大鸟,天空是蛋青色的,河流泛着淡紫的光,诗人站在晨光中央,一手扶舷,一手捋须,远处,山如青螺,而河两岸的兰芷正在盛开,宝蓝的冠子,鹅黄的蕊……少年武陵子虚眼前浮出一幅又一幅2300年前的图景,从此,再看这条河时,眼里便有了一种神秘与渺远,自然,随着时光推移这条河流在武陵子虚眼中也在随之变化,就如某画家看山,开始看山是山,继而看山不是山,最后,看山仍是山,现在,武陵子虚走在河边,惊讶、浮想、感怀、沉思之类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夫老妻耳鬓厮磨的熟视,适然。

大师,从哪来呀?

有人和武陵子虚打招呼。武陵子虚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地笑着,说,“中心”来,“中心”来的。前些日子,武陵子虚家门口挂出了一块柚木雕刻的牌子——武陵语言制作中心,过往路人盯着招牌上的八个汉隶,看了又看,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后来大家总算明白了,武陵子虚瞅一眼木牌上的字,一笑,说,江湖一张纸,戳破不值半文,就是帮人写写画画。是不是卖文?话也不能这么说,有偿写作,有偿写作吧。哦——,原来如此!于是乎,有人对那块柚木招牌大加赞赏,称“中心”创意是金点子,市场定位独辟蹊径;有人夸武陵子虚做的是无本生意,零风险,纯利润,笔头轻轻几摇,“老人头”便进了腰包。武陵子虚不置可否,抿嘴笑着。B城有大小近百家科局级以上单位,近年来,各类公文需求日炽,虽说各部委办、科局办都有自家一帮写手,且一个个兜里揣的文凭都是本科以上,但要真正写出一篇让领导点头微笑的高精尖文字绝非仅凭一张文凭就能了事,而他武陵子虚偏就怀揣这件暗器(武陵子虚语),面对众多赞赏的嘴巴,武陵子虚总是谦逊笑着:马尾串豆腐,不值一提,不值不提!

大师,到哪去呀?

(本文节选自文曙的中篇小说《大师》)